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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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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看尽三十三宫阙,最高不过离恨天。

数遍四百四病难,最苦不过长牵念。

文/杳杳云瑟

大成元年,二月初二。

街里墙外梅花还在开着,空气里漫着花香,不少百姓涌出城,前去观看在京郊举行的祭神大典。

这祭神大典,指的自然是祭祀神灵的典礼,由祭司向神灵祷告,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今年的祭神大典,却有些不同。

除了寻常的羊牲以外,还有一个祭品,便是活人。

祭祀的办法,便是将人活活烧死。

倒无人觉得残忍,因为自古以来,受这火刑的,或是反贼,或是奸臣,都是罪孽深重之人。

这一次,受刑之人,却是个女子。

她姓容,名唤容凤笙,乃是前朝哀帝的亲姐姐,温仪长公主。

早有人到了祭神坛下。

囚车内蜷缩着一抹白色,单薄孱弱。

不少人向她砸去果皮菜叶,伴随着怒斥。

“妖女!”

“贱人!”

若非羽林军守着囚车,这女子,恐怕早已被激动的百姓撕成碎片了。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驱散了有些阴沉的氛围。

刑部尚书瞥了一眼囚车里的女人。

她穿着白裙,蜷缩在角落,衣上落满秽物,散发出难闻异味,她却一动不动,仿佛沉沉睡去。

一块宽大的黑布紧缚了双眼,肌肤苍白,脖颈纤细,几乎可以看见细小的青色血管。

刑部尚书望了眼天色。

要到午时,才能正式开始这祭神大典,据说只有这时的烈火,才能将罪人的魂魄焚烧殆尽。

近日,各地异象不断,中都大旱,西边瘟疫横行,北边的部族屡屡举兵进犯。

钦天监又出了那样的卦示。

如此不祥的征兆频频发生,新帝颇感烦躁,也难怪,要将这女子押上祭神台,平息天怒人怨了。

刑部尚书叹了口气。

观看的人中,还有懵懂无知的孩童。

她指着囚车问道,“娘亲,那个姐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被关在那个大笼子里?”

身旁的妇人连忙捂住小孩的嘴巴,“别胡说,那可是坏女人。你长大可千万别学那妖妇,祸国殃民。”

女童歪了歪头,却是不再说话。

祭台之上,开遍了梅花。

女人手指一动,藏在裙底下的双腿微蜷,浓黑的长发宛如海藻一般,几乎盖到了脚踝处。

“妖女醒了!”

“行刑,快,赶紧行刑!”

群情激奋。

说起这位长公主,那可当真是罪恶滔天,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据说,她骄奢淫逸,因为信奉佛教,于是煽动与她一母同胞的哀帝大兴土木,在宫中建造佛塔,每一座都辉煌壮丽无比,劳民伤财。

据说,她生性放荡,见到美男子就恨不得贴上去,后来哪怕是成了亲,也与其他男子不清不楚。

似乎,还勾搭过当今丞相荆幸知。

而最令世人不齿的,还是那,与亲弟弟苟合的传闻。

长公主的弟弟,便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大兴哀帝,容繁衣。

传闻,长公主与哀帝乱伦,又蛊惑哀帝大开杀戒。

哀帝之妻,顾皇后贤良淑德,多次规劝哀帝无果,被此女逼迫至大菩提寺落发为尼。

半路遇刺,顾皇后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长公主却毫无悔改之心,愈发肆无忌惮,甚至怂恿哀帝为自己报仇。

报的什么仇?自然是情仇。

她早年间看上英武非凡的南阳侯谢絮,非要嫁给人做续弦,甚至不在意,他家中还有一个老大不小的继子。

一纸圣旨,她如愿以偿,成功嫁入侯府。

夫妻六年,倒也算和睦,谁知,谢侯爷不过是纳了个妾,她便不管不顾地大闹起来。

不仅大张旗鼓地搬离了南阳侯府,更是害得那对可怜的母子惨死。

而后,竟不惜背上弑夫的名声,撺掇着哀帝,欲要将侯府灭门,一雪前耻。

真是狠毒。

也难怪南阳侯忍无可忍,反了。

南阳侯谢絮于年初称帝,改国号为大成。

谁知登基不久,各处便天灾不断,盗匪横行,钦天监的卦象显示,大兴皇族罪业深重,是以天降神罚,唯有将容氏祭神,方可平息天怒。

哀帝已死,长公主容凤笙,便是大兴唯一的嫡系血脉。

议论入耳,刑部尚书听得麻木,转向身旁的青衣男子,“荆大人,还有一刻钟便要行刑了,可要先提犯人出来?”

他询问之人,乃是当今丞相,荆幸知。

荆幸知眸色深沉,看向囚笼中的女子。

风吹起她乱发,又盖在侧脸之上。

宽大的黑绸布,衬得巴掌脸苍白削瘦。

宛如一幅褪色的画卷。

荆幸知忽地,想起与她初遇。

彼时他金榜题名,身负皇恩,意气风发。状元宴上,长公主姗姗来迟。一袭华美的雪白牡丹裙,濯濯如春柳。

簪星曳月、浮翠流丹。

美不胜收。

荆幸知长长一叹,“时辰已到,祭神开始。”

士兵拿出粗粝的麻绳,将女子提出,就要绑在祭神木上。

“住手!”

一道娇呵传来。

是谁?

众人看去,却见一少女踉跄着扑上高台,推开了强壮的士兵。

她不过豆蔻年华,却是满脸憔悴,披麻戴孝。

荆幸知袍袖轻甩,上前阻拦:

“魏华公主?”

“公主,祭台重地,您来做什么。”

容灵允却是看也不看他。

她盯着白衣女子,嘶声道,“皇姐,为什么?他们凭什么要你死?还是用这样的方式?凭什么?凭什么?!”

一声一声,恍若泣血。

容灵允想起棺椁中残败的尸身。

想起永兴殿中的难眠日夜。

想起白太后冷漠无情的脸。

明明那些人才是……

才是应该去死的罪人!

荆幸知站在她背后,寒声道:“公主,您是哀帝一手带大,受到蒙蔽也是情有可原。新君仁慈,留你一命,仍奉你以公主之尊,你该知恩图报才是。还请速速离去,莫要破坏大典。”

“荆幸知!”

容灵允扭头,目中如燃幽幽鬼火。

“我见君,如见丧家之犬,狺狺狂吠,臭不可闻!”

“昔日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却是沽名钓誉之徒,用旧主鲜血铺成的富贵路,你走得可安心?”

“君难道不惧,有一日跌下这累累白骨,死无全尸?”

“公主不惧,臣又有何惧?”

荆幸知转动着指间的玉扳指,不怒反笑,“来人,将公主带下去,好生照看。”

容灵允挣扎不愿,却如何拗得过,一名士兵不耐,扬手就是一耳光。

“啪!”

少女脸庞高高肿起,发髻散乱。她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沫。

却是用尽全力,冲着白衣女子大喊——

“大皇姐,活下去!”

“一定要活下去——”

如被掐住脖子的雀鸟,骤然没了声息。

容凤笙微微仰头,仿佛是在感受阳光,无声无息,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刑部尚书心想,这位长公主,真是古怪,

竟对她姊妹的生死视若无物。

祭神没有太多复杂的步骤,士兵三两下,便将她绑了上去。女子双眼被缚,墨发飘散,身上的裙摆随风摇荡,纯白得像朵莲花一样。

阳光一照,裙面上如有水纹流过,华美异常。

“这妖妇早已不是公主之身,为何还穿着公主的牡丹裙,理应尽数剥除才是!”

人群中,有人厉声喝道。

“呵。”

倏地,一道轻笑响起。

众人纷纷看向祭神木,妖女的声音像是钩子,撩拨在人心深处。

容凤笙勾了勾唇,

“这是繁衣赠与本宫的衣裙,”

“本宫穿着去见他,有何不妥?”

繁衣,正是哀帝之名。

众目睽睽,如此亲密呼唤,她就不怕坐实了乱伦的罪名。

却无人出言叱骂。

只因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与蛊惑性了。

“世上只有一个繁衣,也再没有那一个繁衣了。”

“他没有辜负任何人,是你们负了他。”

“繁衣既去,我岂能独活?”

伴随着叹息声消散,她面上的纱布忽然落下。

日光下,她肌肤雪白如瓷,睫绒上落了金灿灿的光芒。

像是有些不太适应这强烈的光线,她仍微阖着眸,半晌,长长的睫毛一抖,掀开了眼帘。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她眼眸清澄,宛如汪了一池的春水。

不愧是皇族第一美人。此情此景,竟不像是接受审判的妖女,倒像是九天之上的神祇。

便是荆幸知,也有片刻失神。

“她是妖孽,大家别被蛊惑了!”

众人猛然回神。

“烧死她,烧死她!”

喊声此起彼伏,容凤笙却是平静到古怪,裙裾飞舞,她望着天边流云,神色渺远。

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恐惧。

有人声音渐弱,有些犹豫。

她,真的是祸害?

真的,凭借一己之力,便毁灭了一个王朝?

这样脆弱的,病态的,美丽的女人,她真的有这样的能力吗?

倏地,一声尖利的唱喏划破耳膜。

“太子殿下到——”

荆幸知脸色一变。围观百姓更是激动不已,纷纷左顾右盼,太子?

太子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驶进,上面赫然挂着东宫的鹤禁令。

百姓跪下行礼,异口同声,高呼道。

“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有胆大的悄悄抬头,但见那黑压压的羽林卫往两边散开,让了一条路出来。

一位少年款款走下马车,身着绛红色飞肩束腰长袍,修长清瘦。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五官俊美出尘。

肤色白净,额心一颗朱砂红痣,一望无际的空白之中只缀一点鲜红,宛如一尊小玉菩萨。

刑部尚书屈膝跪下,“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荆幸知墨黑的眸中微有探寻。

谢玉京背手站着,侧脸白玉无瑕,泛着暖玉的微光。

“孤奉父皇命,前来观礼。”

见二人神色凝重,少年似是讶异,轻笑道,

“两位大人稍安勿躁,孤只是跟她说两句话,绝不会耽搁了大典。”

谢玉京出现那一刻,容凤笙的神色终于一动,像是风吹皱了湖面。

她秀眉微蹙,轻轻闭上眼。

睁开时,红衣少年竟向自己走来,原来……并不是她的一场梦。

谢玉京长身玉立,启唇轻唤,“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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