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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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城,也称之为抱城,四面环山,层峦叠嶂,城在山中,山连城,城连山。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与外界的沟通靠的是一条弯弯的山路,打通关节,山路相怜。之所以称之为天路,是因为路在天际。公路都在山腰,盘山而上,绕山而下,像一条长蛇。城里有楼,楼比山高,楼的旁边还是楼,鳞次栉比。住里面的人想出去,想去山外讨生活,即使知道山外有山楼外有楼也挡不住,大山深处的城市不是一无是处,而是辉煌有加。十里洋场,不只是上海香港的专利,至少这个城市的人是这么认为的。自以为是夜郎自大也好,热爱故土热爱家乡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信。这里的人都非常自信,在悬崖峭壁上筑路。这里的人嫌上海男人小家子气娘们似。这里的人,都非常有个性,即使是城里人也带山里人的烙印,这里的人都不会精打细算,也不斤斤计较。这里的人都讲义气忒豪爽。

七里庄和徽州城之间的距离有30多公里,百里不同俗,不仅仅是因为有距离,而且还因为有个性。村庄四周都是死火山,像皇帝老儿的陵,更像天边的云。村里的房屋都不像样,无法形容其简陋程度。之前,这里有海,海边有建筑物,富丽堂皇,那年那月,地动山摇,海枯了,山红了,村庄成了废墟。现在,从村口到村尾都是茅草屋。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在一片打倒什么什么的喊声中,一个男孩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上面有三个哥哥,二个姐姐。七里庄及该男孩家并没有因为这个初来乍到的男孩而兴奋,相反,为又添了一张天天要吃的小嘴,又多一份负担而郁闷。孩子降生,张父的额头就多了一道皱纹。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凭仅有力量来养活。既来之则安之,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翘起干裂的双唇想说却说不出来,丈夫低头,摇了摇脑袋,点点头。张父绕到床边,轻轻地放下襁褓,双手压住被角,歪腰,像翼子板似的。喝奶之后,孩子睡了,小脸显一丝微笑,似乎很满足,像轮胎,更像玉米棒或者冬瓜。几天后,父亲给男孩取名张末春。顾名思义,大概有这么一层意思:最后一个了,再也不要了,希望送子观音别再往这里送了。与其求送子观音,不如去卫生院。几个月后,张妈在张爸的陪同下,上乡卫生院做了绝育手术。

白驹过隙,一眨眼十几年,即使邻家有女初长成也让爸爸妈妈高兴不起来。在张末春高中毕业后的第二个春天,一天晚上,村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村庄沸腾了,树梢,缺边的破喇叭没有走音,喇叭里在播新闻,好像上面出事情了,隐隐约约听到四人帮三个字。张家客厅,三条凳子,二条是瘸腿的。一张桌子,只剩三条腿,桌子面被戳了一个大窟窿。墙壁挂一幅画,一人在画上,那是大队革命委员会给的。画旁边配一副对联,那是张末春的大作。

坐在凳头上的妈妈低头,哈腰,挑选黄豆种子,哗,黄豆四散,满地爬滚,她说:你现在书也不念了,到北京上海打工煎油条又做不下去了,今后怎么办,家里这么穷,你们兄弟几个都是光棍。

妈妈的话,刺着他了,像刀子。话音刚落。扑通,张末春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说:妈妈,你就让我去当和尚吧,与其在家也是和尚一个,还不如让我出家做和尚

丢下簸箕,妈妈拽他,她把儿子扶起来,紧紧地搂在怀利,拥抱长的比自己高大的孩子,不仅仅有累,而且还有万分痛苦,她失声痛哭,说:你是妈妈身上掉下的肉,我怎么舍得你去当和尚。

儿子低头不言语。

扯下围裙,擦干儿子的眼泪,她哽咽,说:洗洗睡吧,明天还要下地。

儿子拾起地下的簸箕,和妈妈一道,把地下的滚来滚去的黄豆赶回簸箕,放下簸箕,他转身,回房,扭头说:妈妈,你也早点休息。

屋外,安静下来,敲锣打鼓的村民散了,村口的喇叭哑了,大伙都睡了。

张末春躺在地上,褥子底下是一堆稻草,那是去年冬天爸爸晒的,家里的床铺不够多,只能睡地铺。他摊开被褥,钻进去,像地窖里的土豆。才从大都市回到七里庄,一模后脑勺,满脑子都是繁华,拉下眼帘,眼前全是这一条那一条的大街小巷。大街上,车水马龙,公交车,小汽车,自行车在路口红绿灯处排队,像搬家的蚂蚁。地铁站,呼啸而来的列车进站出站,乘客占满扶梯。像蜂箱边的蜜蜂。小巷里,人来人往,游人如织,推着童车的阿姨和推着老人轮椅车的大妈都显得非常年轻,她们的额头没有皱纹。不像妈妈那样。上海繁华,外滩气派,超凡脱俗。像蒙娜丽莎,又像西施。这感觉一直跟在自己身后,像影子一样。南京路寸土寸金,遍地是黄金,一点不假,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无法体会,所见所闻或者所作所为无不让人感慨,欲罢不能,像饭没有吃饱似的。可是,那是那一堆人的环境或者所有,跟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在上海打工要文凭,有文凭是爷,没有文凭是孙子,有文凭就活蹦乱跳,像鲤鱼一样,没有文凭就是虫子,像屎壳郎。有高中毕业证书,没有大学毕业文凭,高工资的活与他无缘,只能在饭店、工地干一些工资非常低且工作内容挺危险的体力活或苦力。虽然动过买张假文凭蒙一下的念头,而且买文凭的钱也绰绰有余,但是思前想后还是没有办。不办,肯定找不到称心如意工作,办,心里不踏实,几次三番挣扎之后,选择离开上海,和房东大吵一架之后,做出了和上海说白白的决定。在一个月高风黑的晚上,孤身一人的他爬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像幽灵一样。北漂的人都涌到北京,如潮水一般。在期望中度日如年,栖身地下室。被称之为蚁族。虽然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北漂,但是心里总想着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渴望着,像嗷嗷待哺的婴儿。来到天安门广场,看着这个从小需要仰头才能看到的挂在墙上的天安门,终于见到真的了,热血沸腾了半天。他转身,低头,不知道路在何方。来到北京之后,运气还算好,不到一个星期工作就有了着落,在北京大学旁边找到一份煎油条的活儿。白天在摊点煎油条,烟熏火燎,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咬咬牙坚持下来。晚上去北京大学旁听,混成大学生,园自己的一个梦,弥补缺憾。这等好事让他从梦里笑醒了好几回。一转眼,新学期到来,学生猛增,油条店生意每天火爆,生意越来越好,老板却一天比一天吝啬,没有半点再招员工雇人的念头。人手紧,工作量大,一天比一天累,半夜起来加班是家常便饭。吃饭的时候,吃着吃着都会睡着。到了教室,一坐下就呼呼大睡,一睡就睡到下课,都不知道同学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老师讲了些什么,即使班上睡觉的不是个别也不能这样混了。离开北京之前在上海干过的最正儿八经的活是在饭店餐馆传菜,说炒菜是技术活未必有人相信,说传菜是技术,即使说得牙齿出血也不会有人相信。如果说离开上海是因为没有技术,那么离开北京就是因为技术太好了。日子过得飞快,像翻书一样。日子过得乏味,像翻烧瓶似的。看到油锅就恶心。想起烧饼就反胃。他决定离开北京。海南天北转了一圈之后,他又回到了七里庄。家里怎么会这么穷,不用说跟上海北京比,即使跟沿海的农村比,也是差距太大了。怎么改变家乡的面貌,何德何能啊。唱歌,喊喊口号谁不会啊,村口那个大喇叭一天到晚不息着,哇哩哇啦。祖祖辈辈都无法改变的穷山村,安个喇叭就把草窝变成金窝窝了,可能吗。是异想天开还是现实一点,他不得不做出选择。父母亲年纪越来越大,几个兄弟都因为穷娶不上老婆。这样下去的话,不是穷死,而是闷死。想来想去,他觉得不能留下,要离开这个地方。碾转反侧,稻草上浮,被褥下沉,盖一半稻草一半被褥,他蜷缩着,像一条受伤的狼。鸡叫三遍,他还是没有合上眼睛。

第二天,张末春告别母亲,来到少林寺。这个少林寺不是电影里的那个少林寺,也不是现实中的那个,而是可有可无的那个,它们只是同名而已。

在大殿旁边,有简易房屋,蓝色铁皮屋顶,白色墙,门都关着,像集装箱似的。不远处,几台挖土机在工作,轰隆隆,轰隆隆,像虎在咆哮,抓斗甩来甩去,像在空中挥舞的手臂。通向厢房的通道被铁皮围起,路面不那么干净。房间,很安静,门窗紧闭,四周靠墙都是椅子,中央什么都没有,像空心汤团,房间里,香烟缭绕,挂一空调,插座上的电子香戴一顶小红帽,仿佛在燃。坐在椅子上的师父问:为什么要当和尚

眼眶里像打下两根百米大厦的水泥桩,扑通,跪下,他说:求学,寻找出路,不饿死。

师父上前一步,扶他起来,转身,拿起一本书,递到他手里,说:拿着它,出门,右拐,走到底,有人会接待你。

他起来,接过那本书,低头,瞥一眼,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扭脸,欲言又止。

师父挥挥手。目送他离开。

师父见他动机不纯,没有收留,只安排他在寺里打杂。寺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说也是千年古寺,寺四周被当地政府规划了,大部分村庄要搬迁,寺庙前面的道路要拓宽,山顶要建造高塔,山底下要建造地宫。庙里庙外都是挖机,寺庙成了一个大工地。大雄宝殿,四周围墙拆了建,建了拆,殿里菩萨有口难言,和尚敢怒不敢言,每天除了打扫还是打扫,人手不够,不得不找人。

在少林寺打杂的张末春能够吃饱肚子,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到处接活找话干活。之前,在少林寺工作的人员几乎都没有工资,来帮助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现在,在少林寺工作的人包括部分和尚都有工资,来寺庙工作的人是上班,寺庙是单位,是解决当地失去土地农民就业的重要渠道之一。对张末春而言,即使是没有工资的工作也算是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运气总是跟着他,幸运之神又一次与他握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然有波涛,但是波的都是好事。鸿运当头,好事成双。少林寺后门的开门老头要退休,空缺出现。虽然不是什么肥缺而是开门而已,但是开门是可以得到一些报酬的。师父问他愿不愿意,其实,也由不得他愿不愿意。从打杂到开门算是进步,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又像那个谁挺近大别山。他成了少林寺的看门人,有了收入,除了饿不死了之外,还有实现下一步计划的希望,三部曲算完成了一部,别提多高兴,差不多要跳起来,连梦里都笑醒几回,但是,走进小屋坐上冷板凳之后,他高兴不起来了,也不知道高兴什么,为什么高兴。每天开门关门,对一个年纪轻轻的人而言,怎么说也会感到枯燥,白天,背靠墙打个盹什么的,凑乎着过去了,晚上,心里总是空落落的,痒痒的,像猫抓似的。

在寺的旁边,有个佛学院,两个院落只有一墙之隔。与其说佛学院和寺庙是二个部门,不如说佛学院是寺庙的一部分。这个门,之前是寺的后门,现在是佛学院的大门。这个门是门里门,门中门,可关可不关。除了寺庙大门之外,还有山门,除了牌坊之外,还有拱门。大理石雕刻,图案不全,石板路,古色古香。门前广场,四周是廊桥壁画和碑林,广场中央是古井突兀,深不可测。旁边的大鼎好像不是古代留下的,而是做的古,显得有点浮躁。古桥底下,没有水,鹅卵石扎堆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门口东侧是现代建筑,之前是佛学院的学生宿舍,现在是建筑公司的临时居所。这个门,是寺庙里最清静的门,清静得有人想取消它。平时,从这个门出入的民工和尚很少,走得比较多的人是学生和管理人员。

那天,午饭过后,一佛学院的学生到寺庙玩,进门,转身,杵在门口,问:有火吗?

张末春说:没有,我不抽烟,你是佛学院学生吗

学生点点头,说:嗯,才报到注册。

他问:我能不能读佛学院?

学生说:你想读佛学院啊

两眼眶像有两活蹦乱跳的兔子,点点头,他说:嗯。

学生说:那你去找寺领导啊

学生转身,往里走。

噌,他起来,推门,追到门外,喊那个学生。啪,那学生扔出一本书,砸他跟前。他弯腰,拣起,翻开。看着,看着,盯上了书里的关于招生的内容,眼光深入字里行间,像钉子没入木板似的,拔都拔不出来。突然门口有人喊,拿信函。他回过神来,走回小屋。那人取了信函离开,他上前一步,整理信函,转身,自言自语,求学,上学,佛学院,西大,求学,求学。

晚上,找到师父,他开门见山表明来意,说:我求学不会有错吧,既然没有错,那你就收我当弟子吧

没有吃饭,也没有打坐,师父在听戏,他弯腰,扶起花瓶,说:你说的没有错,我也相信,你是出于真心。不过,你六根未尽啊。

上前一步,啪,伸手,关了收音机,他说:当和尚,总没有错吧。

说完,转身离开。

从师父那里出来,一口气跑到街上,冲进理发店,三下五除二,他让理发师把头发全部剃了。回到寺里,噌,噌,上楼,推门,进宿舍,拽下件僧袍,穿在身上,他转身,下楼。

挺着一个青壳脑袋瓜,摇摇晃晃来的师父的房间,扑通,跪在师父面前。求师父收下,他长跪不起。

哒哒,心在跳,钟表和沙漏在走。

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如故。

不管人家怎么看,他不在乎,无论怎么劝,他还是一门心思要当和尚。上佛学院。是因为那个学生,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开始,为了不饿死,后来,为了求学。膝盖痛,继而麻木,他咬紧牙关。连嘴唇都咬紫了。

师父放下手里的花瓶,转身,扶他,说:起来再说。

他不依不饶,坚持不起来,说:除非让我当和尚。

师父说: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吗

他说:近期目标和远期目标

师父说:还是放不下,起来把这个花瓶送去厢房。

他起来,抱花瓶出去。

第二天,在后门的传达室门口,挺着青壳脑袋的他左顾右盼,踮起脚尖,张望。

他正在为跟谁借僧袍的事情犯愁呢,跟师兄借僧袍,穿不了二天就被要回去。昨天就没有僧袍穿。二天都没有僧袍穿,心里不是滋味,越是没有,想穿的愿望越是强烈,他嫌弃身上的体恤衫和西服太那个了,又肥又大,一点不合适。为了借到僧袍,他不得不扩大交际范围认识更多的兄弟。昨天认识一个,今天还没有谋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似乎是昨天认识的那个,过来,过来,他在默默地祈祷。

一传十十传百,借僧袍的事情传到师父的耳朵里。事实上,师父也在默默地观察,即使奉劝过也只是有口无心,既没有看好他,也没有看死他。一切都随缘。

一转眼,到了穿短袖的季节了,没有办法想的师父只好答应收下他,就算半推半就,也算瓜熟蒂落。不是不情不愿,而是水到渠成。

如愿当上了和尚,他没有兴高采烈,不是太突然,不是意料之外,也不是意料之中,而是磨的太久,他心里平和了,内心深处不再那么容易沸腾了。

在后门小屋,他端坐着,看门是工作,是上班。和所有上班的人一样,上班因为有收入,为了收入而上班。不对啊,有些人不用上班,不上班哪来收入,显然,上班和收入没有关联,不是非上班不可才有收入,而是收入之源千丝万缕。收入好比也万花筒,收入好比满天星。这么多的星星,哪一颗属于自己?他陷入沉思。有人取信,他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抱信于胸前,插信。分门别类,按姓名插。插信袋旁边,有一黑板,用来写名字。收信人取走信件,他擦去黑板上的名字。他蹲下,和黑板旁边亲密无间。写完,挂起来,即使晚上黑板也不拿进屋。除了开门之外,擦黑板,插信也是他的工作。斗转星移,包裹在不死肌肉里那团火越来越旺,他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开门和炸油条没有两样,与其在寺庙开门,不如在北京上海店铺炸油条。想要什么,自己得明白。不改初心,痴心不改。即使磨平全身棱棱角角也不能让心死掉。不行,还得去找师父。

那天,他又跑到师父那里,跪在师父前面,说:我要求学。

师父让他起来,说:求学,谈何容易啊,整个少林寺一年就几个名额,谁都想上,僧多粥少,怎么可能轮到你头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张末春起来,拉一把椅子坐下,说:我来的时候就这么说的,我没有说假话

两眼眶里像藏着一对弥勒佛,转身,微微一笑,师父说:我知道你来寺里的时候就这么说的,说的都是真话,这样吧,一直没有给你法号,我考虑过了,给你一个法号,就叫真话和尚

当上真话和尚之后,领到心仪已久的僧袍,不用再为借僧袍的事情犯愁了,他舒了一口气。

几天之后,那个学生又到寺里来玩,他杵在窗口前面,胳膊肘撑在窗台上,问:有火吗?

张末春说:没有。

哇,他尖叫一声,说:换袍子了。

张末春问:嗯。你的袍子呢?

他说:不习惯,穿不惯。

嘿嘿,张末春笑,欲言又止。

不穿僧袍和穿僧袍不代表什么,即使代表什么也不代表心中有佛或者没有佛,换句话说,心中是否有佛与穿不穿僧袍没有半毛钱关系。

社会上的事情也一样,有的人穿着华丽或者穿金戴银,但是从来不干人事,干不干人事与是不是穿着华丽或者穿金戴银没有关系。

不仅仅图穿袍,穿袍只不过是一个形式,而且还要读书,饱读经书和求知才是本质的东西,读书念经才是最需要的。读书,学知识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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